刘大櫆

天下之变，不幸出于君父之大。当倾危之顷，有健丈夫起而图之，惟其万全而无害，乃可以杜塞嚣嚣之口；其或值天时人事之穷，一败而不可复收，则天下后世之议，必纷然而起。此古之忠臣义士所为悲伤痛悼，而持两端者往往徘徊于进退之间而不能决也！

昔者，秦之将灭六国也，燕太子丹既为质于秦而归，慨然念国亡之无日，社稷之不得血食，食不甘味，寝不安枕，膝行以迎荆轲。荆轲提三寸之匕首，直指虎狼之秦庭，左手把秦王之袖，而右手揕其胸。始皇死则秦必乱；秦乱，然后燕出劲师，合齐、楚之众并力西向，则秦可以灭，而燕可以王。惜乎！天不祚燕。舞阳勇士也，奉督图而色变；荆轲知刺剑之术，而中铜柱不可拔。其后，秦急攻燕而燕亡。议者不察，遂以丹之谋为速祸，而目荆轲为盗。

夫秦欲得天下耳，虽使燕奉臣妾于秦，秦犹将灭之，何系于荆轲之有无哉？彼韩、魏、楚国者，不闻有荆轲入秦之举也，早已先燕而亡矣。且夫秦未尝得天下也，燕之与秦竸为敌雠，其势不容以两立。荆轲燕人为燕，而击仇雠之秦，使其事成，则轲之功不下于萧、曹、平、勃；虽其不成，犹将比跡于周苛、枞公，非匹夫倡乱以贼其长上所可同日语者，而目之为盗，于义何居？自是之后，张良袭其余智，椎秦于博浪之沙，其事亦不成也，而论者谓子房为韩报仇。夫良于韩之既灭，犹可为韩报仇，岂太子于燕之方盛，独不可为燕报仇哉？良之击，击之于秦既得天下之后，乱民也；荆轲之刺，刺之于秦未得天下之先，非乱民也。今夫书阳虎为“盗”者，以窃宝玉大弓，为蒙昧不明之事。其果出于阳虎与？抑不出于阳虎与？未可知也。持匕首而入秦庭，岂蒙味不明之事乎？且宝玉大弓，孔子第知有窃之者耳，而传者实之以为此阳虎也，其是否未可知也。持匕首而刺秦王，众知其为荆轲，而乃于千有余岁之后，疑之为盗哉？

予以为荆轲义士，而丹忠臣孝子也。独惜丹操之已迫，荆轲欲有所待勇者与俱，而丹迟之；至使舞阳震慑秦庭之中，惟轲一人，故击秦王不中耳，设使有勇者为之左右，秦王欲环柱而走，不可得也。

嗟夫！后之学者，欲讥论古人，则必置身于古人之地，以度其心，而毋拘牵于成败之迹。使刺秦之事成，则天下之颂勇智者，将在太子与轲；惟其不成，而纷纷之说得以随其后。然则，世之为君父而举事者，其必要其成而后可哉？（《刘大櫆集》卷二，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90年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