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大昕

足下谓《秦楚之际月表》当称《秦汉》不当以楚踞汉先，俨然承周、秦之统。其意诚善，然蒙未敢以为然也。史公著书，上继《春秋》，予夺称谓之问，具有深意，读者可于言外得之。即举《月表》一篇，寻其微恉，厥有三端：一曰抑秦、二曰尊汉、三曰纪实。何谓抑秦？秦之无道，史公所深恶也。秦虽并天下，附书于《六国表》之后，不以秦承周也。及陈涉起事，秦犹未亡也，而即侪诸楚、齐、燕、赵之列，则犹六国视之也。虽称皇帝者再世，与楚之称霸王等耳。《表》曰《秦楚》，言秦之与楚匹也。何谓尊汉？史公以汉继三代，不以汉继秦，若系汉于秦之下，是尊秦而贬汉也。《十二诸侯年表》不题周而周尊，《秦楚之际月表》不题汉而汉尊，秦、楚皆亡国之余，以汉承之，失立言之体矣。陆贾《楚汉春秋》，其命名不如《史表》之正也。何谓纪实？楚虽先亡，覆秦之社稷者楚也。汉高初兴，亲北面义帝，汉王之国，又项羽封之秦亡之后，主天下命者，非楚而何？《本纪》既述其事，而《表》又以《秦楚之际》目之，言天下之大权在楚也，此亦实之不可没者也。自王子师诋子长为谤史，宋、元、明儒者訾议尤多，仆从未敢随声附和。盖读古人书，诚爱古人，而欲寻其用意之所在，不肯执单词以周内文致也。（《潜研堂文集》卷三十四）

与梁燿北论史记书二

《天官书》文字古奥，非太史公所能自造，必得于甘、石之传。今世所称《甘石星经》，乃后人伪托，多袭用《晋》、《隋》二《志》，而稍为异同，要其剽窃之迹，自不能掩。较之太史公书，犹周鼎之与康瓠也。易曰“天垂象”，《春秋传》曰“天事恒象”，古人测星，但举其大而明者，取象以拟百官庶物，后世台官增入附近微细诸星，名目虽多，转不如古人之简易。且如危三星有盖屋之象，故云“危为盖屋”，而后人别指旁小星以实盖屋之名。咸池本兼五潢、五车、三柱而言，故云“天五潢”，又云“五帝车舍”，其匡卫甚广，因以表西方诸宿。《淮南》《天文训》：“咸池者，水鱼之囿也。”又云：“斗杓为小岁，正月建寅，月从左行十二辰。咸池为大岁，二月建卯，月从右行四仲，终而复始。”盖斗为帝车，咸池亦以五车为匡卫，皆有运行之象，故指其所建，以定四时。天潢之义与咸池同，潢即池也，后人析为数名，但以三小星当咸池，失其义矣。史公以紫宫、房心、权衡、咸池、虚危为天之五官，岂专指三小星而言哉！足下据《晋志》以纠史公，愚谓《晋志》星名系后来增加，非史公之疏漏也。足下又疑“西宫”下缺“白虎”两字，愚谓“参为白虎”已见下文，此处不当更举。《史》、《汉》未尝以四兽领四方诸宿，或先书或后书，于例初无嫌也。（《潜研堂文集》卷三十四）

与梁燿北论史记书三

来教驳仆所论“武安侯奉邑食鄃”一条，谓栾布所封俞乃别一地，非清河之鄃，且言县侯必尽食一县，反覆援引，可谓博学而明辨矣。然愚意犹有未释然者。考吕后封俞候吕它，景帝封俞候栾布，班《表》皆不言封国所在，至苏林、郦道元、司马贞辈，始以清河之鄃当之。足下疑其有别有一俞地，固无不可。至谓封国必尽食一县，不独陈平一人，则愚请以《史》、《汉》正文证之。樊哙初封舞阳候，其后益食邑者再，后乃定食舞阳五千四百户，则樊哙初封未能尽舞阳一县也。夏侯婴初封汝阴侯，其后益食邑者三，乃定食汝阴六千九百户，则滕公初封未能尽食汝阴一县也。灌婴初食颍阴两千五百户，已号颍阴侯，其后乃定食颍阴五千户，则灌婴初封未能尽食颍阴一县也。萧何封酇，本八千户，后又益二千户，及其后裔绍封，户或二千四百，或止二千，或并不及二千，而酇侯之名不改。曹参封平阳，本万六百余户，及其后裔绍封，仅两千户，亦号平阳侯。然则列候但以封户定其疆界而食之，此外尚有余地，仍属有司，理可信矣。更以《后汉书》证之，伏湛封不其侯，傅国至建安中始绝，而灵帝时已封宋酆为不其乡候，则不其一县除伏侯食邑外，尚有它乡也。以是推之，栾布食邑仅千八百户，鄃县户口必不止此数，其为武安食邑，亦无足异矣。汉县本有大小之分，其大小以户口而定，所谓万户以上为令，减万户为长也。陈平封五千户，与曲逆见户数适相等，故得尽食其县，其余诸公封户虽多，而其县见户或浮于封户之数，则不能尽食矣，非平之食封胜于萧、曹也。足下又谓陈平尽食曲逆，乃兼指亡匿户口言之，亦恐未然。夫汉之封国虽计户口，仍以疆域为断。史公言：“汉初大候不过万家，小者不过五六百户。后数世，民咸归乡里，户益息。萧、曹、绛、灌之属，或至四万，小侯自倍。”则是复业户口在列侯封内者，例得兼食之，不独曲逆为然，《史》何必特书于本傅耶？若陆贾之说陈平云“足下食三万户侯”，乃据秦时版籍言之。平既全食此县，故举全盛之数以誇其富耳。若云当时复业真有此数，则十数年之间，断不能顿增五倍。而休养百余载，至元光之世，乃转耗其半，尤无此理矣。仆于读史，择善而从，非敢固执己见，但以《史》、《汉》参考，封君之尽食一县者，自曲逆而外，既不多见，而栾布之封鄃，其说始于苏林，林去汉不远，或有所据，故复申其义。唯足下幸教之。（《潜研堂文集》卷三十四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