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希祖
司马迁《史记》,本名《太史公》。《太史公自序》云:“凡百三十篇,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,为《太史公》书序。”此迁自题其书名,曰《太史公》也。自汉以来,颇多遵用此名者,今列于下:
《汉书·杨恽传》:恽母,司马迁女也。恽始读外祖《太史公记》,颇为春秋,名显朝廷,擢为左曹。霍氏谋反,恽先闻知。(案霍氏谋反,在宣帝地节四年,距恽始读《太史公纪》已远,盖在昭帝时其书稍出也。)
《汉书·宣元六王传》:思王宇,元帝崩后三岁,天子诏:“复前所削县如故。后年来朝,(案:在成帝建始四年。)上疏求诸子及《太史公书》。”
《汉书·叙传》云:班斿博学,与刘向校书,上器其能,赐以秘书之副。(案亦在成帝时)时书不布,自东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诸子书,大将军白不许。
《史记·龟策列传》:“褚先生曰:臣以通经术,受业博士,治春秋,以高第为郎,幸得宿卫,出入宫殿中十有余年,窃好《太史公传》。”
《汉书·艺文志》:《太史公》百三十篇,冯商所续《太史公》七篇。(《艺文志》本刘韵《七略》,亦出于西汉。)
此西汉人皆称《史记》为《太史公》也。
《后汉书·班彪传》,其略论曰:“若左氏《国语》、世本《战国策》、《楚汉春秋》《太史公书》,今之所以知古,后之所由观前。圣人之耳目也。(案此传引彪语,称《太史公书》。若上文叙事,则云司马迁著《史记》云云,乃范晔之文,是宋时亦已称《史记》矣。)
吴韦昭云:冯商受诏续《太史公》十余篇,在班彪别录。(见《汉书·艺文志》原注)
《文选·魏都赋》张载注,引《太史公书·田敬仲世家》。(案胡氏仿宋本注作《太史书》曰《田敬仲世家》,胡氏考异,谓书上当有公字。下当无曰字,各本皆误。以此推之,疑凡载注,皆称《太史公》,今多失其旧,案今本载注,除此处外,亦有称《史记》者,故胡云然。)
《史记·孝武本纪索隐引》韦稜(案稜,梁时人。)云:褚顗家传,褚少孙,梁相褚大弟之孙,宣帝时为博士,续《太史公书》。
则东汉魏晋以迄于梁亦尚有称《太史公》者。
《史记》之称,犹今言历史,实为普通名词,非此书之专名。《太史公.六国表》云:“秦既得意,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。”又云:“诗书所以复见者,多藏人家,而史记独藏周室,以故灭。”自序云:“自获麟以来,四百有余岁,而诸侯相兼,《史记》放绝。”此其证也。而《太史公书》之改称《史记》。”盖起于三国时,《魏志·王肃传》,明帝问:“司马迁以受刑之故,内怀隐切,著《史记》非贬孝武,令人切齿”,是也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以下,遂专称《史记》矣。然《太史公书》可称《史记》,则自《汉书》以迄《明史》《清史》,何尝不可称《史记》乎?故欲正其名,当仍称《太史公书》。
然太史公定为书名,实属费解。前贤释此名称者,约有四说,皆不可通,今列于下。且加驳辞焉。
一谓太史公乃汉武帝新置之官名
《史记·自序》集解如淳引汉仪注云:“太史公,武帝置,位在丞相上,天下计书,先上太史公,副上丞相。迁死后,宣帝以官为令,行太史公文书而已。”
《汉书·司马迁传》注引汉旧仪云:“太史公,秩二千石,卒史皆秩二百石。”
《史记·五帝本纪正义》引虞喜云:“古者主天官者,皆上公,非独迁也。”(案自序正义亦引此说,称《虞喜志林》。)
《史记·孝武本纪索隐》引志林云:“自周至汉,其职转卑,然朝会坐位,独居公上。尊天之道,其官属仍旧名。尊而称之曰公。公名当起于此。”
案《汉书·百官公卿表》,奉常,秦官。景帝中六年,更名曰太常,属官有太史令丞。(《汉书·艺文志》,博学七章者,秦太史令胡毋敬所作也。太史令亦秦官,《汉书·律历志》,有太史丞邓平。)《太史公自序》,亦言谈卒三岁,(谈卒于元封元年,卒三岁,则在元封三年。)而迁为太史令。集解臣瓒引茂陵中书云:“司马谈以太史丞为太史令,是武帝未尝置太史公也。《汉书·律历志》,元凤三年,太史令张寿王上书,元凤为昭帝年号。在宣帝前,则汉仪注谓宣帝以官为令,亦妄说也。”俞正燮《癸巳类稿》,太史公释名云:“周官,太史,下大夫。”《左传》云:“日官居卿以底日。”周官注云:“太史,日官也。”《左传》注云:“日官不在六官之列,而位从卿,不得谓古者皆上公也。”希祖案俞说是也。《汉书·司马迁传》云:“向尝厕下大夫之列。”臣瓒云:“太史令秩千石,故比下大夫。”夫既称下大夫,则非上公;秩千石,亦非二千石。然则《汉仪注》及《汉旧仪》之说,皆不足据。而太史公为武帝新置官名之说,不能成立。
二谓迁自尊其父著述,故称《太史公》
《太史公自序》:“谈为太史公。”《索隐》云:“公者,迁所著书,尊其父,云公也。”又:“为太史公书序。”索隐云:“盖迁自尊其父著述,称之曰公。”
案《五帝本纪索隐》云:“太史公,司马迁自谓也。《自叙传》云:‘太史公曰,先人有言。’又云:‘太史公曰,余闻之董生。’”又云:“‘太史公遭李陵之祸’。明太史公司马迁自号也。”希祖案《索隐》此说是也。则《自序》《索隐》云云,实与此说自相矛盾。此则自注一书,随文泛说,前后不能画一之弊也。然自序云:“谈为太史公”;又云:“太史公既掌天官,不治民。有子曰迁”;又云:“太史公执迁手而泣,”此则称谈为太史公也。总之太史公一名,既以称其父,又以自称。又以名书,非专尊其父也。
《文选》司马子长《报任少卿书》云:“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。”李善注云:“太史公,迁父谈也。走,犹仆也,言己为太史公掌牛马之仆,自谦之辞也。”
案李善亦以太史公为称司马谈,考谈卒于武帝元封元年。《报任少卿书》在遭李陵祸之后,即在武帝天汉三年以后,时谈卒已久,何得云为其父谈掌牛马之仆?且《报任少卿书》何预于谈乎?俞正燮谓:“太史公者,署宫,牛马走司马迁者,犹秦刻石既云丞相,又云臣斯。”则以太史公为迁自称,视李善说较可通。(钱大昕亦云:“郑朋奏记萧望之,自称下走。应劭曰:‘下走,仆也。’师古曰:‘下走者,自谦。言趋走之役也。’司马迁与任安书,称太史公牛马走,即下走也。上称官名,下则自谦之词。或解为太史公之牛马走,则迂而凿矣。”与俞说相近。)
三迁之称公,为东方朔杨恽等所加
《史记·孝武本纪集解》引韦昭云:“说者以谈为太史公,失之矣。《史记》称迁为太史公者,是迁外孙杨恽所加。”
又《索隐》引姚察案桓谭《新论》云:“太史公造书成,示东方朔,朔为平定,因署其下。”太史公者,皆朔所加,恽继称之耳。
案桓谭,西汉末年人,韦昭,三国时吴人,去司马迁尚近。其说宜可信。《汉书·司马迁传》云:“迁既死后,其书稍出,宣帝时,迁外孙平通侯杨恽,祖述其书,遂宣布焉。”韦昭之说,盖本乎此。桓谭《新论》,今虽已亡,然陈姚察,尚见其书。惟云太史公造书成示东方朔,朔为平定,因署其下,此盖传闻之辞,未有他书可以佐证。盖桓韦二氏,以太史公既非官名,又非专称司马谈,而迁又不可自称为公,故有东方朔杨恽所加之说。然观迁自序云:“为太史公书序,”则似非他人所加也。且《报任少卿书》称“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
再拜言”,此书不在《史记》之内,又岂为东方朔杨恽所加乎?况《太史公》一书,不特每篇之末,皆称太史公曰,且各篇之中,亦多有之,东方朔杨恽处处改题,何如是之不惮烦乎?且未题公之前,原称为何名乎?称太史乎?则尹与丞,皆可称太史也。称太史令乎?则去尹加公,与太史丞仍不能分别,此皆可疑者也。
或曰:汉桓宽《盐铁论》,成于昭帝始元六年,已引司马迁《货殖传》语,称司马子言:“天下穰穰,皆为利往。”(见《盐铁论·毁学篇》)据此,则昭帝六年,尚无《太史公》书名,迁自序称《武帝本纪》为今上本纪。则迁之卒,盖在武帝末年,是太史公书名,非迁自己题署,而为东方朔杨恽所加。其说较是,余谓不然。《盐铁论》引迁之论议,故称司马子,以明言责攸归。若今之引书,必曰《太史公·货殖传》。《盐铁论》既不称太史公,又不称《货殖传》,但举作者之姓而加一子字,以尊称之。正犹管子晏子,举其姓而人皆知之。若谓其时无太史公书名,岂其时亦无《货殖传》篇名乎?《货殖传》篇首引老子曰,又继之以太史公曰,是其时明明有太史公名词矣。引书之例,首当举人。盖司马迁之得名,仅以太史公书,故不举书名,人亦必知之也。
四书名本题《太史公》,称公者犹古人著书称子
俞正燮《癸巳类稿》太史公释名云:“《史记》本名《太史公书》,题太史以见职守,而复题曰公。”
古人著书称子,汉时称生称公,生者伏生,公者申公、毛公,故以公名书。
案此说亦似是而非,古代子书,皆其弟子或诵法其人者所记,故称为子,如管子墨子是也。或虽自著书,而其书名则为后人所题署,如孙卿子、韩子是也。从未有自称为子者。子与公本皆为五等封爵之一。至春秋时,虽非封爵,而曾为大夫者,亦得称子或称夫子,如《论语》称孔子为子,或为夫子,而冉有季路之称季氏,亦曰夫子,以皆为大夫也。其后则变为尊称,虽非为大夫,亦称子称夫子矣。如老子、庄子及庄夫子赋。(见《汉书·艺文志》)是也。称公亦然。其初非三公不得称公,其后变为尊称。如南公、黄公(见《艺文志》阴阳家、名家)是也。先生之称,本加于父,《论语》“先生馔,曾是以为孝乎?”其后则变为尊称。如伯象先生,(见《艺文志·杂家》)是也。或变称先生为生,如成公生、公梼生(见《艺文志》阴阳家、名家)是也。凡此称子称夫子称公称先生,大都为后人编辑时尊称,非妄自尊大而自题其书也。俞氏以申公、毛公例太史公,而申公、毛公(盖二公皆治诗)皆非书名,所谓拟不于伦矣。况申公、毛公,尚为弟子所尊称,而太史公乃迁所自题,此又不可通者也。
余谓书名称公,周汉之间,其例已多。今将见于《汉书·艺文志》者,列举于下:
《杜文公》五篇,阴阳家。原注云:“六国时。”师古曰:“刘向别录云,韩人也。”
《南公》三十一篇,阴阳家。原注云:“六国时。”
《毛公》九篇,名家。原注云:“赵人,与公孙龙等并游平原君赵胜家。”
《黄公》四篇,名家。原注云:“名疵,为秦博士。”
《蔡公》二篇,六艺易传。原注云:“卫人,事周王孙。”希祖案此系汉人。
此五家之书所以称公者,皆非三公,而为世俗之尊称。故书名称公,本非有所僭越,正如俞氏所谓犹古人称子也。特是五家者,皆非自称为公,必为其弟子或尊崇其学者所题署。此与太史公出于自题为异耳。且公之上,皆冠以姓,未尝既称其官,又加尊称以子或公也。然观《汉书·艺文志》,亦有此。例如:
《关尹子》九篇,道家。原注:“名喜,为关吏。老子过关,喜去吏而从之。”
《青史子》五十七篇,小说家。原注:“古史官记事也。”王应麟曰:“风俗通引青史子书,大戴礼保傅篇。青史氏之记曰:‘古者胎教。’”希祖案大戴礼称青史氏,犹后世之称太史氏。三国时有太史慈是也。
关尹、青史,皆官名,子为尊称。此与太史公比例,最为密合。然关尹子为依托之书,犹为他人尊称。青史子之书已亡,无由知其为他人之尊称,抑为自己之题署。若太史公者,实为迁自己之题署,则官名之说,似较可通。惟此官名,乃从楚俗之别名,非汉官之正名。自春秋时,楚国县令,或称县公。(左宣十一年传,楚王谓:“诸侯县公,皆庆寡人,”杜预注:“楚县大夫,皆僭称公。”)《左传》楚有叶公、析公、申公、郧公、蔡公、息公、商公、期思公;《吕氏春秋》楚有卑梁公;《战国策》楚有宛公、新城公;《淮南子》楚有鲁阳公。(注:楚县之公也。楚僭号称王,其守县大夫皆称公)。此令称公之证也。汉高祖本楚人,喜楚歌楚舞,故称谓之间,亦有从楚俗者。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,沛父老率子弟共杀沛令,立季(高宗字季)为沛公。(集解引《汉书音义》曰:旧楚僭称王,其县宰为公。陈涉为楚王,沛公起应涉,故从楚制称曰公。”)不特此也。《史记·孝文本纪》“齐太仓令淳于公,有罪当刑。”又云:“太仓公无男,有女五人。”又云:太仓公将行,其少女缇萦上书,文帝为除肉刑。太仓令可称太仓公,则太史令何不可称太史公乎?(顾炎武《日知录》卷二十,以太仓令淳于公,因失名而称公,太史公以司马迁称其父尊谈为公。其说皆非是,司马迁自称曰太史公,太仓令淳于公,名意。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,太仓公者,齐太仓长。【案即太仓令,县令或称县长,故太仓令亦或称为太仓长也。】临菑人也,姓淳于氏,名意。少而喜医,文帝四年,中人上书,言意以刑罪当传,西之长安。意有五女,于是少女缇萦上书,上悲其意,除肉刑法。据此,太仓公自有名,何得云失名而称公也。太仓公可以名传,则太史公何不可以名书乎?其称《扁鹊仓公列传》者,简称太仓公为仓公,犹简称太史公为史公也。传中则仍全称为太仓公。迁既从楚俗,称太史令为太史公,则太史公仍为官名,而为太史令之别名。虽似他人之尊称,亦得自己为题署。与太史丞不嫌无所分别,而叙其身受之官号,则仍从汉官之正名,自序所谓三岁而迁为太史令是也。司马谈自叙其官,则仅称太史。盖比附周之太史,而云然。故《自序》云:“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:‘余先周室之太史也汝复为太史。则续吾祖矣。’”又曰:“余为太史而弗论载,废天下之史文,余甚惧焉。”谈之称太史,亦非汉官。汉官无专称为太史者。惟迁从楚俗称太史令为太史公。既以称其父,又以自称,且以称其书,而《报任少卿书》之太史公,亦可迎刃而解矣。
虽然,此等称谓,若不知当时之风俗,究嫌自尊,且属骇俗。淳于意有名而不称,又舍太仓令之正名,而称太仓公之别名,且以名其传,然在书中,人亦未尝措意。而太史公名书,令人费解。桓宽改称为司马子,《隋志》改称为《史记》,殆亦有此意也。然名从主人,当仍称《太史公书》。
(朱希祖(1879-1944),清道光状元朱昌颐族孙。历任北京大学、北京师范大学、清华大学等校教授,是解放前著名的史学家。他较早地倡导开设中国史学原理及史学理论等课程,并讲授“中国史学概论”,在中国史学史的早期研究方面起到了一定的作用。)
(本文出自《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论文选·汉代卷》,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, 2010年1月,497-503页;原载《制言半月刊》第15期,1936年。)